那年那事——之五:司务长的故事
李京

光阴荏苒,我在水库工地当司务长已有一段时光。

陇川坝农场中人大多是为屯垦戍边从内地迁移而来的农民,多年垦殖之下,僻处滇西边陲的蛮荒之地已渐成沃土。人们辛苦劳作之余,讲究“敲钟吃饭,月底拿钱”,这心态沉实而不浮华倒也坦荡。

在农场讨生活都少不了要和司务长打交道,在以往的印象中,司务长有些类似庄园里的大管家,走马上任后方知这角色的分量。那年月生活清苦,吃饭是件大事,司务长当家管伙食,每日里铺天盖地的都是些柴米油盐养猪种菜的实务,川流不息的一日三餐,利益所在的恩恩怨怨,无不需要见招拆招尽心经营。劳心费力本是分内的职守,但事关生息人人关注难免常遭诽议,实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差事。

记得刚接手时是个钱粮两亏的烂摊子,各种捉襟见肘的糟心事纷至沓来。穷于应付之余细想躲是躲不开的,看来不折腾折腾怕是稳不住阵脚。炒菜的油用完了,思量之后径自跑到分场场部去借,一心想着把事态弄大好争取些补助。不料此行竟有了意外的效果,困难户外加惹不起的名声传了开来,催款讨债的少了许多,心静之下倒也坦然,只当是有难同担吧。为了缓解亏粮的窘困,特地跑到分场去游说:“这粮是前任亏的,我能认账就不错了。总不能让人没饭吃,亏空得慢慢补上。”一番理论整得仓库保管员没了脾气:“你这欠债的比我气还粗。”打通了这个关节以后,日子就好过多了,要用的粮秣拉了就走,无非是赊账打欠条,何时偿还你就看着办吧,没想到一来二去竟和保管员成了哥们儿,那是后话了。

每逢工程下马之际,水库都会调整留守的人员,以备再次开工时作为骨干,于是便借机挑选意气相投之人留下扎下了根基。事情都是靠人来做的,记得披阅《石头记》时,曾见脂砚斋对探春管家一节批到“示之以义,动之以利”,此言诚然,那些日子里遵循古训聚拢众人,天时地利虽不能妄言,但占住了人和,诸事倒也井然,百废待举的艰辛慢慢过去,水库的食堂渐渐兴旺起来。

(一)

陇川坝出产大米,农场种植的水稻都是改良品种,产量虽高但有机物质积淀少,终日吃下来寡兮兮的了然无趣。水库工地知青众多,劳动强度又大,饭吃的没滋味实在对不起人,就想着弄些面食换换口味。记得过年时包过饺子,也曾尝试过蒸馒头,但最受欢迎的还是加夜班时的热汤面,每逢此时,知青们便围拢过来,声声唤着李哥十分亲切。这事说起容易做来却十分麻烦,需要先把大米拉到县城的粮库换为面粉,再将面粉送去加工成挂面,辛苦奔波不说,光那粮食差价和加工费算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。筹措这笔款项时煞费了心思,此时有人点拨道:“水库加夜班是工程的需要,何不在夜班补助上想些办法?”这主意果然高明,早就应当想到用体制内的办法来解脱困境,此后便按月造册广开财源。如何将账目做大是不需人教的,每当报账时,分场的老会计总会挠着头皮,无可奈何地说:“又是这么多加班,可是当真?”当下便诚恳万分大言不惭地回应到:“老吴,我们那里真是辛苦啊。”

这也算是一种原始积累吧,转过年来凭着积攒下的钱粮到分场和各队跑了一圈,结清了各路旧账。那年月公家欠债还钱的事大约少见,这一趟下来,原有的怨怼化作了一片赞扬。顺耳的话倒是无所谓,有个好名声日后总是会有用的。

老康到了菜地后,把菜园子侍弄的十分齐整。一天他找到我,说是点瓜种菜到了时令,只靠着到街子上去买菜秧未免太贵不合算,弄些菜籽来才好。这话提醒了我,盘算一番后起身去了二十一队。二十一队是个老生产队,菜地种得好是小有名气的,想当初我曾在二十一队待过两年,也算是在同一口锅里抡过马勺,要些菜籽总能办到吧。不承想那里的人一点面子也不给,竟一口回绝不留丝毫余地。晚上恰好何春生来看我,想起白天的窝囊事,便忍不住把一肚子气全撒在他的头上。何春生原是二十一队职工的子弟,如今在机务队学开拖拉机,因此也来到水库。这往日的小兄弟嘿嘿地笑着,静静地听完说道:“他不给,你不会自己去拿么?”我猛然一怔,这话里话外有点儿意思!追问之下得知原来他曾在二十一队的菜地干过,深知那里家底甚厚,只是种菜之人脾性各色难以相处时或龃龉。何春生涎着脸嘻嘻地笑道:“连点儿菜籽也不肯给,也太小器了,咱们得治治他。”

夜半时分,何春生带路摸进了二十一队的菜园,熟门熟道地来到工具房前。月光下见那门上挂着把锁,何春生嘟哝着:“没关系,我知道钥匙放在哪儿。”没想到上上下下摸索了一番竟没有找到,正商量着索性把门摘下来,忽见远处掠过手电的亮光,心中一紧,此处武装巡夜居然还要来菜地!忙拉着他闪在一旁。巡夜的人远去后,我们摘下门扇进到屋内,点燃打火机寻觅起来。何春生对此处果然熟悉,辨认指点着诸类菜籽存放的地方,余下的事情就简单了,不过各尽所能而已。回到水库后,来到老康的小屋,老康把白天准备好的小布口袋一一取出,轻声问道:“怎么样了?”一眼看到我们上下衣鼓囊囊的口袋,便不再追问,转身道:“我给你们下面条去!”

有段日子里遇到了一件烦心事。一大早老康就找过来,说道二十三队的牛半夜里又进了菜地,糟蹋不少。按照当地的习惯,白天犁地的水牛在傍晚要由专人放牧,天黑时再把牛群赶回归圈。但二十三队的放牛人显然在偷懒,把牛群吆到山洼里就不再管了,任由老水牛们觅食歇息。这种做法在当地称作“放夜牛”,也亏得这些水牛养熟了,并不曾走失。散放四野的水牛到处游荡,不知何时闯进我们的菜园子尝到甜头竟成了常客。菜园子本是应当围起来的,通常的做法是取土堆坎,上面种些剑麻之类带刺的植物用以挡牛,水库的菜园子围筑时日尚短,想那老水牛是找到缺口拱进去的。老康种菜不易,哪里经得起这般折腾,故而心下不忿多次找到二十三队交涉,不料那里的人不仅不加理睬,竟然还红口白牙地说些哄鬼的风凉话,着实令人恼火。此事一再发生实在欺人太甚,看来这次得想个招儿彻底解决一下了。

当下找来武装小尹,叮嘱他晚上值岗时要着意关注牛群动向。入夜后,小尹匆匆赶到伙房,告知发现一头水牛正围着菜地转悠踪迹可疑。赶紧招呼起老康,三人趁着夜色围拢上去,前截后赶颇费了些气力将那牛堵在一条干涸的水沟中方才捉住。小尹问道:“怎么办,要不要去找二十三队的人来认领?”我摇摇头,那是没有用的,吩咐小尹远远地找棵树把牛拴上,后半夜再动手。

待到三星西斜,我和小尹来到二十三队菜地,悄悄打开大门把牛牵进去,解开牛鼻绳后,照着后腿上狠抽一记,眼见着那牛连窜带跳地跑进了菜园子中央。朦胧的月色中老水牛在园子里悠然漫步,看上去心情着实不错,便放下心来,招呼着小尹插好大门,偃旗息鼓收兵回营。

第二天二十三队炸了窝,吵闹之声不绝于耳。听闻放牛人成了众矢之的被骂得狗血淋头,放夜牛的陋习从此绝迹。

(二)

一日午后,有山民来到水库,言道家中有口猪待售,可要?我有些犹豫,这种事情大多不太靠谱,便打算找个托词推掉,但一个头头不知动了哪根筋,极力丛恿去看看,“反正寨子也不远。”这事一个人干不了,如果真要看中了,还得想办法把猪弄回来,得找个伴儿。招呼着小尹正准备上路,拖拉机手老孙把我拉到一旁,叮嘱道:“这个寨子都是汉族(当地称为山汉,意为住在山上的汉人),那儿的姑娘出名的野,你们俩小伙子可要当心!”

走在山路上,我和小尹商量着抬活猪未免太费劲,最好是把猪宰了挑着肉回来,仿佛屠户赶街一样,但这样势必有些耽搁,恐怕要在寨子里过夜了。

到了山寨后,我们赶着去看猪,一见之下十分失望,那口猪个头并不大,瘦骨嶙嶙的,开价还挺高,这买卖是做不成了。转念一想十几里的山路呢,不能白跑一趟,得让他管饭。吃罢晚饭,主人出言挽留我们住下,看去这话也是言不由衷,便说了些买卖不成仁义在、交个朋友日后再来往的场面话,起身离开了寨子。

走出寨子时落日已近山梁,余晖中四野郁郁葱葱,山风习来磬人心脾,化解了一路的疲劳。正谈笑着转过坡梁,迎面走来一伙儿挑着茅草晚归的村民,老远就听见叽叽喳喳的说笑声,似乎是一群女孩。山路蜿蜒,行至近前才发现对面来人,村姑们撂下担子让路,抬头拭汗打量了一番,顿时活跃起来,“大表哥,克哪当呀(到哪儿去)?”一片欢快的笑声中,七嘴八舌娇声四起,“别走啊!”“天晚了,留下吧!”“我们寨子姑娘好!”眉花眼笑地互相推搡着,“这个漂亮,给你吧!”面对这群质朴火辣、活力四射的姑娘,真不知该如何抵挡。扭头看了一下小尹,这平时伶牙利齿的家伙也哑了火,面红耳赤地呆在一旁。此时无奈,只得在一片哄笑声中,擦着路边绕了过去。忽然记起来时老孙叵测的笑容,暗想幸亏没住下,天知道还会发生些什么。

狼狈不堪地从山上下来,暮色已渐渐深沉。疾行间小尹忽然停住,说道:“看那路边是什么?”随即窜了过去,喜出望外地吆喝道:“快来,是豌豆地!”见我犹自迟疑,那小子不管不顾一头扎了进去。我猛然醒悟,他是要掐豌豆尖!豌豆尖是豌豆藤蔓最前端的部分,用来做汤味道极佳,与鸡枞花同为鲜美的食材,但豌豆掐尖后便不再生长,故而老百姓并不轻易采摘,想来这路边的豌豆地在白天是会有人看管的。小尹是剑川纳西人,干这点儿活儿手脚极为麻利,不多时已摘得满满一兜,从地里出来后得意地说道:“没白来,回去让老翠(老孙的老婆)做给咱们吃。”

月色漫漫山路迢迢,心绪却难以平复,今天被一帮丫头无端调笑了一番,若不是有所补偿,真是亏大了。

又是一段日子未见荤腥了,自家喂养的猪尚未长大,因此便去找分场的兽医商量,打算弄头牛来改善生活。农场圈养的黄牛甚多,当地的习惯黄牛只用来拉车并不耕田,但要宰杀却需兽医批准。分场的兽医名唤石贵,是一位独眼的精悍汉子,所佩义眼质量低劣之故吧,望去面目狰狞有些骇人,但交往久了,深知他其实也是性情中人。石贵听罢来意后言道:“二十三队有头小母牛,从来不会生养,批给你吧,水库工地也够辛苦的。”

依照当地的习俗,伙房里杀猪宰牛时,动手宰杀开剥的人等要享受吃小灶的待遇。我当司务长后,力主众人平等,取消了这一作法,不想这次却破了例。小母牛放倒后,竟发现这被认为不能下犊的母牛已然怀胎,且牛胎业已成形。人们骚动起来,均说这尚未长毛的牛胎可是难得的大补之物,如何处置?思忖片刻后答到:“你们几个吃了吧,不要再声张了。”之所以如此,其实是怕传出去给石贵惹麻烦,那就对不起朋友了。记得那牛胎吃起来十分爽口,但心中终有些不忍。

到了晚上,武装老曾悄悄跑来,磨磨唧唧地要些挂面,说是白天屠牛辛苦,因司务长有明言不开小灶,不好意思多吃多占,但实在馋得狠了,故而留了块旁人不取的肉,想着下点儿面条煮锅汤来喝。细问之下,老曾竟是将牛屁股当中隐秘之处切下留了起来。一锅好汤将熟,吸引得小熊、小尹等人俱围拢咂舌,连电工李小堆也闻讯赶来。待得锅干汤净,老曾沉声问:“都挺开心,知道是什么吗?”随即有板有眼地说道那块肉切作几块,哪一块是某人吃了,哪一块尖尖又在谁的碗里。众人尴尬失笑时,只见李小堆脸色突变,呕地一声捂着嘴跑了出去。没想到这汤竟喝出了余味,几天后李小堆和老婆怄气,平素性情温良的老婆许是急了,吵嚷之声传了出来:“牛×汤都喝了,还嫌家里饭不好吃!”

(三)

农场的规矩司务长是要住在伙房的,我便依例将床铺、桌椅安置在里间屋的一角住下。这里屋中设有米仓并存放着油缸调料等诸多杂物,靠墙摆放的一排腌菜大缸时时咕咕作响,虽扰人清梦却也平添了几分家居的气息。

伙房里终日饭菜飘香且贮有粮油,难免鼠患猖獗。一次睡觉时竟被猖狂的老鼠啃咬了头发,愤恨之下广采众言动手治理。记得曾有人说道,把黄豆塞进活鼠的肛门再缝上,放生后的老鼠肚胀难耐,会追咬不止将其他同类全部赶走。那一日在缸中捉住一鼠便如法炮制,不料并未出现狼奔豕突的情景,墙角缸边鼠类探头出没依旧,直到广撒鼠药后方略有好转。夜深人静之时,吊顶上隆隆然响动频频,想必是有鼠辈在跑动,心虽厌烦但时日久了也渐渐疲沓下来。

陇川坝的习惯四季都要张挂蚊帐,夏季防蚊,冬天挡风。有段时间入睡后,常被头顶处墙缝里传出的吱吱叫声吵醒,不耐间抬手隔着蚊帐向墙壁上拍击几下,便能止住动静。久而久之,不由地暗想莫非老鼠在墙缝中安了窝?一日午后小憩,墙缝中又响动起来,心中气恼便举臂猛击,忽觉触手有物,随即啪嗒一声掉落在地下,急忙翻身查看,只见一条两尺多长的大蛇顺着墙角唰唰地游走,瞬间不见了踪影。伙房里杂物甚多,追找是不可能的,定下神来后忽然想到,陇川坝无猫,有条蛇倒也不错,至少能治治老鼠吧。

一日午后,有人到伙房办事。正谈论间,床头墙壁处又响动起来,访客戏道,你这里有什么,莫非养了条蛇?来人走后,想起日前所见,便心生疑惑转身细探究竟。墙角处本就光线暗淡,初时趴在床上观看尚不能辨物,只有后窗透进的一缕日光隐隐地将头影映射在蚊帐上微微摇曳。凑近蚊帐凝视片刻,忽然看清眼前数寸外的墙缝里探出了一条蛇,那蛇身缩在墙缝中,扬头吐着信子,向着投射在蚊帐上的头影簌簌地扑来,若非隔着蚊帐,只怕是要直扑到脸上!这一惊非同小可,本能地躲闪避让,一把抽出放在枕下的户撒刀,隔着蚊帐猛刺过去。抽回刀子并未见血,扔下刀跑到灶间抓起火叉火钳赶回来,撩起蚊帐,用火叉刮掉贴挂在墙上的破报纸,仔细打量那藏蛇的所在。伙房的墙体是土坯垒砌的并未抹灰,透过一指多宽的墙缝只见那蛇退缩其中,隐约可见蛇头微微露出,吐信昂然时进时出,以刀探之竟然够它不着。心下一横,抓起报纸塞进墙缝点起火来。青烟乍起,提着铁锹赶到屋外,心想今日一搏是要决生死了。不料跑出伙房后,但见那一面墙处处生烟,却那里去找出口?

这番动静着实不小,引得众人纷纷围观。得知我在斗蛇,一时议论四起,说那蛇怕烟熏已被赶跑的有之,说蛇记性最强当心报复的亦有之,搅得人七荤八素心神不宁。但事已至此,怕也无益,该来的就来吧。说来也怪,此后那蛇未曾再出现过,鼠患竟也渐渐平息下来。

(四)

大约是七四年的四月间,接到寒婴的一封来信,信中说道得知我将被抽调回京十分高兴,并嘱托返京时一定带几把户撒刀作为纪念。老友的托付岂能儿戏,便立即筹划起来。斯时首先要做的是要打制刀身,但此去户撒路途遥远,若不搭乘上山的车辆十分不便,眼下如何去办不免有些踌躇。

一天在分场粮库拉米时,向相处甚洽的保管员雷盛海打听有无顺路的车辆。雷盛海问清缘由后笑道:“不就是打几把刀子吗,何必舍近求远,这事在丙寅寨就能办好!”照他的说法,丙寅寨有位老铁匠,锻制刀具的手艺甚好不在户撒以下,只是并不以此谋生,故而名声不大知者甚少。雷盛海是个爽快人,当天就带我找到那铁匠,谈妥定打刀子的尺寸,约定七日后来取。

到了约定的日子,我独自来到丙寅寨。老铁匠如约在家中等候,见面后言道刀已打好,但尚需再打磨一下,只是装有夹具的长凳被人借走,让我随他去取一趟。话说得匆忙,不待明了就拉着我出了门,穿行在寨子里,老汉才慢慢将事情说清。

原来丙寅寨有户人家刚盖了新房,依着当地的习俗,乔迁时(当地叫“搬新屋”)要宴请全寨老少,因家什不够借走了他的长凳。若不是与我有约在先,老汉早已去喝酒了。说话间来到一处人声鼎沸的院落前,老汉大约酒瘾难耐一头扎了进去,竟将我留在门口不再理睬。

丙寅是个小寨子,这院落不大,里面一明两暗盖有三间草房。院中摆着三五桌酒席,闻声辨状堂屋中似还有一席,屋里屋外人头攒动,推杯换盏觥筹交错,呼朋引类欢畅正酣。见此情景心中恍然,难怪一路走来甚觉清静,原来寨子里的人都聚在这里,只是和这家人并不熟识,一时进退无据呆立在门口颇为尴尬。抬眼望去,忽见乡邮员老王正蹲在墙根卷烟,看见我后微微一怔,随即起身迎了过来。老王已然喝得面红耳赤,或许是怕我传闲话说他蹭老百姓的酒吧,老王有些腼腆,搭讪道:“司务长,怎么到这里来了?”见我亦答言吞吐、语焉不详,老王大概踏实下来,眼珠一转说道:“认识这家的主人吗,我来给你引见。”不由分说拉着我便往里走,边走边道这家人是汉人也姓李,你不妨和他结识一下。

乡邮员在寨子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了,见他带来了客人,主人急忙迎了出来。这是位四十来岁的精壮汉子,面容甚是憨厚,见是生客,疑惑地看着老王。老王来了情绪,熟络地说:“老李,给你介绍个朋友,这是水库的司务长!”丙寅寨距水库并不远,当地人也都知道司务长在农场算得是个小官,主人便满面笑容地招呼着,将我引进屋内,此时身不由己,只得硬起头皮跟了过去。

堂屋中摆设了一张方桌,正座上的老汉身着傣家人常穿的靛青色上衣,面目慈祥神态自若,看着周边诸人恭谨的作态,我知道在这傣、汉杂居的寨子里,这位老者想必是寨子里的长老了。主人一一引见,得知在座的均是队长、会计等头面人物,看来这屋里还真是上席。落座后,有人端过酒来,那酒淡香扑鼻正是当地出产的甘蔗酒。看着满满的酒碗不由地心中有些发虚,久闻寨子里举事,是要从天明一直喝到天黑的,中途退席扫了主人的兴致最是犯忌讳的事。那时我在陇川坝已厮混多年,深知和老百姓打交道,首要的就是要尊从习俗,“搬新屋”是喜庆之事,当然不可怠慢,今日撞上的这场酒真不知会喝成什么样子。转念一想,不就是喝酒么,走一步说一步,喝到哪儿算哪儿吧。

忽然来了个陌生人,席面上有些冷清,那傣族老汉微微笑着,操着生硬的汉话问到:“司务长是哪里人呀?”望着老汉温和的目光心绪渐渐平静,便定定神,答道是京城人氏。席间众人显然已有几分酒意,闻听后俱起了好奇之心,“京城来的,讲讲那里的事吧!”我一下踏实下来,本来与这家人并不相识,正苦于找不到话题,这下可有办法了。暗忖他们无非是想听些京城的旧闻掌故,便信口开河神侃起来,从京城方圆四十里一直说到紫禁城金銮宝殿,间或夹杂些市井俚闻燕子李三之类,绘声绘色唾星四飞。见众人听得痴迷,便似不经意地一点一点对付着碗中的酒,眼见着只剩下个碗底,猛地端起碗来一口将余酒喝干。老百姓请客原是不能酒尽见底的,大约是听得入神竟忘了添酒,一桌人见状连声大呼:“加酒,快加酒!”

我赶紧说道:“酒是不能再喝了,肚子饿了,我要吃饭。”还是那傣族老汉救了急,或许是还想接着听吧,侧头道:“小伙子饿了,盛饭吧。”我心下暗喜,这场酒算是躲过去了。

那天与老铁匠约定的是午后见面,因此是吃过饭去的。看着眼前盛满的饭碗,心想怕是吃不下,但总比喝酒好对付,便慢慢吃着,随意挥洒着继续神聊。堪堪吃了半碗,忽然有人从身后越过肩上伸过手来,将端着的满满一碗米饭扣在我的碗里。刚一愣神,不想席上众人却鼓噪起来,欢闹声呼喊声响成了一片。见我不解,老汉笑眯眯地说道:“小伙子不错,小姑娘爱着!”那意思是说,看你这人挺好,主人家的姑娘喜欢上了。

这话听得我目瞪口呆,片刻才缓过神来,见众人望着我兀自欢呼不已,一股不可名状的心绪油然而起,进来时未曾注意,这家姑娘何许人也?回头张望无人,打量四周,见一女孩斜身倚在对面的门柱上,正向我脉脉望来。那姑娘年方豆蔻身量不高,面容清秀目光灵动,日常劳作的缘故吧,肤色些许黝黑。目光相交,女孩赧颜一笑,倏地抽身进了里屋。不料这番情景竟被人看在眼里,席间顿时又喧嚣四起,欢腾鼓掌之声震耳欲聋,众目睽睽似谑似戏,那跃跃地神情真难以言喻。哪敢再看,赶紧低头吃饭,心中慌乱起来,暗想此处不可久留,谁知又会演些什么事端?

借着老铁匠交给我刀子的时机,赶紧起身辞席,言道还要回去开会,实在不能久留了。屋内众人正在兴头上哪里依允,亏得那傣族老汉解了围,许是高兴了,老汉摆摆手笑嘻嘻地道:“你们农场会多,就不耽误你了。”主人一家簇拥着送我出门,边走边恳切地说道:“从今往后就认识了,以后可要常来!”

那是我最后一次去丙寅寨。多少年过去了,与那些朴实的人们把酒言欢的情景仍历历在目,不知道村民们是否还能记起那个闯进他们生活的远方游子。

南行陇川坝的光阴如过眼烟云,久已逝去。在那些率性而为的日子里,悲怆与华彩交织色彩斑驳,咏叹与感悟并存不绝如缕。记述这断续的回忆,是为了那段不应被忘却的岁月。斯时斯情,虽无言而拳拳,往事如歌,或将恒久而隽永吧。

辛卯二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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